一月

    2013年，美籍华人画家钱培琛一夜之间被美国人熟知，他的名字屡次见诸《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以及各大中文报纸的头条。让这位74岁高龄的老人一举成名的原因并不光彩：他的临摹画作以8000多万美元(约合4.9亿人民币)的价格被各大艺术馆、画廊当作真品收藏。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钱培琛并从不知道自己的画作竟如此值钱，他的一生挫折潦倒、百事不顺。这到底是怎么样的戏剧人生呢？

 

　　街头作画

 

　　1939年，钱培琛出生于浙江舟山群岛的一个小镇上。他从小喜欢画画，但因为家庭变故，没有机会进行专业学习。解放初期，父母去了台湾，12岁的钱培琛便和弟弟妹妹到上海投靠姑姑，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因为要养弟弟妹妹，读师范专业时，钱培琛放弃画画而选择了数学，毕业后成了一名稳定的数学老师。随后娶了妻子，生了两个女儿。

 

　　钱培琛青年时期，正是中国各种运动层出不穷的年代。因为钱培琛的父母在台湾，所以每次运动中，他都会被揪出来批判，不仅如此，他还受过劳改，进过干校学习。生活上的折磨尚可忍受，可精神上的压抑让钱培琛沉沦绝望。这位数学老师开始偷偷摸摸地画画，这能让他暂时忘记一切烦恼。

 

　　1979年文革结束不久，钱培琛赶紧和好友们发起了一次画展。参与画展的共有12名画家，因此被叫作”十二人画展“。这次画展的社会意义非常大，被载入史册。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惶恐不安，担心有一天政治风暴会卷土重来。80年代初，文艺界流行出国，钱培琛也动了心思。1981年，已经42岁的钱培琛抛家舍业，去美国追梦。

 

　　到了美国，为了维持生计，钱培琛把街头画像做为谋生的第一步。纽约的街头画家大多是不得志的中国艺术家。这些人中的一些后来回中国成名了，但更多的人则一辈子默默无闻。

 

　　一张小桌和一个小画架，成了钱培琛的全部家当。钱培琛喜欢为顾客画油彩画，因为彩画的价格比黑白画高些。画画的收入不稳定，每天从几十块到几百美元不等。但不管收入高低，钱培琛都要画到第二天凌晨2点才能收摊。冬天的纽约街头彻骨寒冷，圣诞节期间尤为如此。

 

　　钱培琛清楚地记得一个圣诞节，纽约到处是圣诞树、彩灯，节日气氛浓厚，可要交房租了，他不敢休息。那天客人少得可怜，钱培琛有点儿发烧，他全身落满了雪，他认为这样正好可以帮他降温。有几个小孩经过时，一个小朋友吵着说钱培琛是圣诞老公公；还有一个说，他是”卖火柴的小老头“；最后一个小姑娘，满怀同情地在他的桌子上放了五美元。拿着这五美元，钱培琛滚烫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因为每天晚归，危险随时会发生。钱培琛通常会把一天的收入塞在袜子里，但有时实在太困，在地铁里睡着了，醒来时袜子里的钞票就不见了……钱培琛后来经常只跟中国的朋友提及美国的精彩，因为那些苦辣辛酸，回忆起来胃里都泛苦水，他又怎么愿意说给人听呢！

 

　　挫折人生

 

　　钱培琛深夜是街头画家，有时兼职去建筑工地打工，帮人拆房子，但让他自豪的身份则是 “纽约艺术联盟学校”的学生。这个学校没有毕业证和学位证，没有年龄限制，但学费低廉。陈逸飞、陈逸鸣、陈丹青等现在知名的中国画家也曾入读于此。也因此，钱培琛与这些中国画家成为好友。

 

　　每到中午大家坐在一起吃午饭，拿出来的多是没有馅的白面包，就着学校免费提供的牛奶下咽。钱培琛最受激励的事情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好友们一个个成名了、变富了。他总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可以拿到绿卡、衣锦还乡、四处办画展，最后名利双收。

 

　　钱培琛在艺术学校一呆就是8年。可遗憾的是，扬名立万对他来说遥不可及。他偶尔也有机会把画作放到一些画展上去，可即便价格标得很低，也总是无人问津。

 

　　1989年，50岁的钱培琛把希望全都寄托到了绿卡上。他兴奋激动地打电话对好友和家人说，他已经委托一个律师帮忙办绿卡，马上就快下来了。画家艾未未还记得，钱培琛在电话中说着说着还哭了，可想而知这背后有多难。

 

　　可是，半年之后，心怀巨大希望的钱培琛发现自己被骗了，白被骗了那么多钱和希望，却只能牙齿打落了咽到肚子里。他没法向那个大律师讨公道，因为只要对方一报警，他就会被遣返回中国。钱培深觉得自己真像不见天日的老鼠，窝囊又卑微。

 

　　这件事对钱培琛的打击特别大，以至他的牙齿在两年内都掉光了，他甚至无脸跟家人联系。幸运的是，1991年美国大赦，钱培琛终于拿到了期盼已久的绿卡，他把10年未见的妻女接到了美国。虽然此时的钱培琛已经鬓发似霜雪，但有了妻女在身边，一家四口人都出去工作，他的生活终于变得安稳些了。

 

　　作为边缘人，钱培琛的画作从来没有机会走入美国主流艺术界，他决定像他的好友们那样，把画带回中国，希望能得到中国艺术界的认可。

 

　　1994年，钱培琛回上海租工作室，租画廊，请媒体和艺术家朋友捧场。声势做得很大，钱花得很多，可遗憾的是，一幅作品也没卖掉。他的好友们认为，并非钱培琛画得不好，也并非画作缺少个性，只是谁愿意买一个没名气画家的作品呢？就像凡·高，他的画生前无人问津，死后才得到认可，最后被炒成天价。

 

　　钱培琛伤心至极，他跟几个画家朋友愤愤不平地说：“现在唯一能卖出画的办法就是--装做得了癌症，然后再装死。让媒体大肆渲染一通，管保我的画就有人关注了，就值钱了！”可好友告诉他，这招已经被马克·吐温在小说中用过了，所以诈死不好使，除非得真死。钱培琛气得无语。

 

　　2000年之后，因为屡受挫折，钱培琛渐渐淡出了艺术界。美国的华人艺术圈、中国的画家圈都很少再提及钱培琛这个名字了。他的老朋友们都以为他已经不再画画了，毕竟60多岁了，画画收入又不稳，也许转行对他还好些！

 

　　可谁也没想到，2013年8月之后，钱培琛的名字突然凌空出世，当他画的假画都被卖到4.9亿元的时候，他和他的画作终于得到了举世的关注。

 

　　“假画凡·高”

 

　　钱培琛这些年并未远离他的绘画艺术，而是找到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

 

　　1990年的一天，在曼哈顿街头画像的钱培琛被罗萨莱斯及另一个艺术商人发现。他们对他说：“你可以帮我临摹一张马克·罗斯科(抽象表现主义大师)的作品吗？”开始时，他们一幅作品向钱培琛支付600美元。

 

　　相对于20美元一幅的街头肖像，这样的价格太诱人了，钱培琛没有理由拒绝。之后的十几年，钱培琛与罗萨莱斯相处得如朋友一般。钱培琛的这份工作特别让他的同行们羡慕，因为好多华人画家正在做着油漆工、搬运工、建筑工，而钱培琛却可以不用受风吹日晒地在家里作画。

 

　　以为自己这些都是临摹品，所以钱培琛画起来特别轻松。他知道很多人家里买不起大师真迹，但又十分喜欢艺术家，于是只能以低廉的价格买入临摹品，挂在墙上装饰家居。

 

　　罗斯莱斯非常认可钱培琛的画，时间一久，她开始鼓励钱培琛不要总是依样画葫芦对着原作临摹，而是按照画家的风格重新进行创作。钱培琛觉得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创作游戏，而且他又有钱拿，所以他便开始了“创作”。

 

　　逐渐地，钱培琛画了包括马克·罗斯科、杰克逊·波洛克、罗伯特·马瑟韦尔、威廉姆·德·库宁等大师的作品至少63幅。

 

　　钱培琛常常把创作的画摆在纽约自家院子里那条从大门通到车库的小道上晒太阳。他解释说，泼彩的油画颜料只有在阳光下才能干得快一些。所以，很多邻居都目睹过他“晒画”，而他们后来都成了钱培琛“造假”案的目击证人。

 

　　钱培琛不知道的是，他画的这些作品全都被人当作真迹四处兜售。罗萨莱斯将这63幅画作出售给了两间曼哈顿的画廊，一间名叫“诺德勒画廊”，位于曼哈顿下城，另一间则是该画廊前雇员朱利安·韦斯曼在2007年新开的。

 

　　罗萨莱斯为钱培琛的画编造了离奇的来历。她说这些画作都来自一个匿名收藏家“小X先生”。诺德勒画廊销售的40幅赝品共收益6300万美元左右，其中4300万美元由画廊所有，罗萨莱斯获得了2000万美元；通过朱利安·韦斯曼售出的赝品共计销售金额为1700万美元。

 

　　而钱培琛呢，一幅画只进账几百美元，最贵的一幅作品也不过卖到了7000美元。他到现在住的还是黑人区的一幢普普通通的三层楼房。案发时，他的账面也才只有几千美元。罗萨莱斯也买过钱培琛的画，把他的画跟他的伪作放一起在画廊展览，可是，钱培琛自己的画，哪怕价格就是萝卜白菜价，也无人问津。

 

　　2012年底一名比利时收藏家耗资1700万美元从纽约曼哈顿的诺德勒画廊购得杰克逊·波洛克的一幅未收入画家作品目录的画作。卖方和画廊均肯定该作品为真迹。但收藏家发现，里边所用的两种颜料是画家去世后才有的，所以证实此画系伪作，并将诺德勒画廊告上法庭。

 

　　一石激起千层浪。至此，钱培琛所画的63幅仿美国现代主义大师的作品在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追查下才得以曝光。这些作品的买家不乏各大美术馆、博物馆，钱培琛的伪作充斥在收藏界的高端市场，整个艺术界唏嘘声一片。

 

　　《纽约时报》报道，钱培琛的“高水平”造假事件，几乎影响到了佳士得、苏富比等世界一流拍卖行当年的秋拍，“住在皇后区的这位华人画家把拍卖这潭水给搅乱了，扰乱了整个市场。”

 

　　此案一发，钱培琛战战兢兢，反复声明他确实不知情。甚至他跟媒体辩驳：“如果当真画卖，我能卖那么低的价格吗？”

 

　　经过一年的调查，钱培琛终于证明与此案无关。根据美国法律，作为绘画者和临摹者，即使临摹的是17世纪画坛巨匠伦勃朗的名作，并堂而皇之地在画上签上伦勃朗的大名，只要不是以真迹的名义和价格出售，就不会被视作犯罪。所以，美国不会起诉钱培琛，更不会限制其出入境。

 

　　2013年底，随着案件水落石出，让钱培琛震惊的是，他终于迎来了他艺术上的春天，因为他屡次登上各大媒休的头条，美国和中国各地的画廊都争相邀请他来办画展。甚至有媒体说他的经历与作品像凡·高一样传奇。钱培琛回应说：“我不敢企及凡·高的艺术高度，但我总算比凡·高幸运，因为我在活着的时候，能看到自己的画受到认可！”

 

　　钱培琛在美国的坎坷经历是美国华人艺术家的缩影：真画无人问津，假画卖出天价，这实在是对艺术的莫大讽刺。   编辑/郑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