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

    大学刚毕业那年，固执地想留在上海工作。父亲几次劝我回家，都被我拒绝了。一部分是为虚荣，一部分是我真爱这座城市。后来，我终于被一家台资公司录用，做文员。
    父亲听说我要和同学合租房子，十分担心。他说，要不，你去找你赵姨吧。
    在这之前，我从没听说过赵姨，后来才知道，她是父亲一位旧友的妻子。那位老友不在了。赵姨倒还记得父亲。在电话里听说要托他租房子，就让我住到她家里去。那是一幢念头久远的两层小楼。一楼临街的一面开了家苏式面馆，只挂着一张男人的遗像。
    赵姨说：那个北屋就归你了，我这个人爱干净，你要注意卫生。你的东西要放好，不是你的的东西，不要拿。住在我这里得有一个规矩，就是不能带男人回来。
    在学校里，都是叫“男生”的，忽然听到“男人”这个词，有点脸红。那时候，我觉得赵姨一定是一个人住得太上了，性格有点凌厉刻薄。她不常出门和人接触，平时也很少说话，但是一开口，保准呛人。
    12月的上海，天气总是阴沉沉的，潮气里藏着透骨的寒。那一天，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可公司却出了大事，经历的笔记本电脑丢了。损失一部电脑还是小事，但里面有许多重要的资料，特别是一份新产品的行销计划，没有打印，也没有备份。
    经理气急败坏地去保安那里调出监控录像，结果发现中午时间，我曾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因为我为了省钱，没和同事去餐厅吃饭，而是在茶水间里泡方便面，经理话里有话地说：“中午就你一个人，没见到有什么外人进来吗？”
    我在一片怀疑的目光中，挺着脊背摇了摇头。
    很快，流言就传开了。下班的时候，我在洗手间的隔壁里，听到外面有人边洗手边嘲讽地说：招外地人就是麻烦，手脚不干净的。
    我真想推开门，冲出去对她们说：外地人怎么了谁说外地人手脚就会不干净？可我终是没勇气去争辩。我只是新人，职场食物链里的最底层。能得到这份工作，就已是一种恩赐。我只有资格坐在马桶上，一个人默默地掉眼泪。
    那天我悄悄地回到家，刚走上楼梯，就发现我卧室的房门半掩着，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轻声走过去，看见赵姨正站在我的床边，不知道在摸索什么。
    憋了一天的委屈，顷刻间爆发了。我推开门大喊：我就那么像个坏人吗？我没偷过东西，你丢什么都和我没关系！
    赵姨被我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坏了。她说：今天有太阳，帮你晒晒被褥，总这么潮着，要得关节炎的。
    说完，赵姨就关门出去了。
    我颓累地倒在床上，闻着干爽松软的被子散发的温暖的太阳味儿，心里的委屈与愤怒，仿佛也被这股味道稀释得淡了，我想和赵姨去说声对不起。可是我真的太累了，衣服都没换，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是个周末，我一直睡到10点。出门洗漱的时候，才发现赵姨一直坐在外面等我。
    我抱歉说：昨天，对不起！
    赵姨却说：我不是要这三个字，我要知道为什么？
    我告诉了她自己在公司的遭遇，灰心地说：有时候觉得，还真不如听我爸的话，回去找个安稳工作，结婚生子呢。省的天天在这儿造人白眼，让人嫌弃。
    赵姨听了却不以为意地说：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你永远不可能左右别人怎么看你，你只能左右你自己。所以对付质疑的最好方法，就是做好你自己。
    可别人说，我听了心里难受啊。
    赵姨却笑了。他说：反正都这样说了，难道你委屈得想死就不难受了？还是想一想，你当初为什么非要留在上海吧。
    是啊，我为什么留下？难道就是为了每天自怨自艾，抱怨宇宙吗？我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出色，更优秀吧。
    那天晚上，我决定帮助经理把行销策划材料整理出来，因为那些基础数据和资料，多半都是我收集来的，我凭着记忆，做出了计划的框架。第二天，就电邮给了经理。周一的早晨，敬意一见到我就说：你还挺有心的，你就不怕我怀疑是你吗？
    于是，我把赵姨那句话，原封不动地送给了他。我说：你知道对付质疑的最好方法是什么吗？就是做好你自己。
    经理笑了。他说：你有点让我刮目相看了。
    大概就是因为这句话从赵姨那里盗版来的“名言”，让我的生活从此有了转机。经理的电脑一直没有找到，但他对我有了新的评价。一个月之后，我成了他的助理。六个月之后，我被调进最具潜力的市场部。
    第二年的春天，经理要去青岛开发新市场，他决定带我同去。我知道，那是不能错过的机遇。我告诉赵姨的时候，她却没有多大欣喜。她只是叹了口气说：走吧，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一楼做面条的老板曾经告诉我，赵姨是有过女儿的，初中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失踪了几天，回来后就变得一言不发。后来，在街坊和同学的流言蜚语中，她的女儿最终选择了自杀。没人知道赵姨那几年是怎样挺过来的。总之，她收起女儿所有的照片，学习一个人生活。
    这些事，赵姨从来没有说过，而我也从没问过她。因为我知道，即便这件事如此惨烈，赵姨也不愿意拿来做怨天尤人的接口。她可以老去，可以孤独，但她决不让自己沉溺在灰色悲伤里。
    离开上海的那天，赵姨来机场送我。她送我一只手工缝制的荷包。
    那是家乡的传统，里面会放上一撮儿泥土。不过，赵姨的荷包里，只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要记住，不要给自己妥协脆弱的理由。如果命运给了你一记响亮的耳光，你一定要昂起头，勇敢地扇回去、
    我坐在即将起飞的机舱里，扑哧一声笑了。可也有晶莹的泪水。从眼角里出来。
                                    (选自《女友·校园版》201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