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海参


 
邓刚
 
三十年前,我是捕捉海参鲍鱼的高手。凭着一口气量,我能潜进汹涌的浪涛下面,在暗礁缝隙中寻找这些海珍品的藏身之处,并准确无误地将它们一个个擒拿到手。说起来海参挺可怜,它们大概是最老实的动物了。在偌大的蓝色世界里,鱼儿犹如离弦的箭一样,嗖嗖地飞来掠去;蟹子既能鬼头鬼脑地与你捉迷藏,又能张牙舞爪地横行;就连身子固定在礁石上的扇贝,逼急了也能断开根系,扇动贝壳逃之夭夭。但海参却只是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啃泥吃沙。你要是捉它,它更老实地缩在你的手心里,决不逃跑。有科学家计算过,跑得最快的海参,时速只能达到三米,也可能是五米,比乌龟慢多了。我在水下从来没看见海参走动过,它们全像鹅卵石一样纹丝不动。只有一次,我发现海参对我的捕捉做出反应,它猛然将肚子里的胃肠喷射出来,并借助喷射的反作用,逃出一尺多远的距离。这对吃它的鱼儿来说,可能有点作用,但对人类来说,只能是可笑的雕虫小技。
不过,这个老实的家伙却有着莫名其妙却又相当绝妙的反抗本领,就是溶化式的自杀。它只要是被捕捉到我们的网兜里,就开始默默地溶化,直至将全身溶化成稀溜溜的糨糊,进而可以从很小的网眼中“流淌”出去逃走。于是我们便对它实行残酷的“镇压”,迅速用刀将海参剖腹,从刀口中用力挤出海参的胃肠等全部器官,只让它剩下一个空肉壳,坚决彻底地消灭它的反抗能力。但即使是这样,海参竟然还能负隅顽抗,它在寻找人类身上或其他物体上任何一点油腥,只要沾上一点点油腥气,这家伙就会来个“化合反应”,即使是在烧得沸腾的铁锅里,也能垂死挣扎,将自己高速溶化掉。这会让自以为胜利的人类,眼睁睁地看着一阵泡沫翻腾,所有的海参立即像中了邪似的,变成一锅黏黏糊糊的疙瘩汤。由于女人手上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脂粉,所以她们动过的海参,几乎百分之百地完蛋。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误以为女人不吉利,在加工海参时,将所有的女人都视为大敌。
捕捉海参的最佳季节是初春和初冬,大概是为了获取阳光的温暖,海参们成群结队地缓缓蠕动到浅水区来。在明亮的阳光下面,它们身上的花刺儿像梅花鹿身上的花斑点,格外闪耀光彩,却因此暴露无遗。这时你用不着费多大的力气,尽可以横扫千军如卷席。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在辽东半岛海边潜水,一个潮流下来,就可以获取八百至一千头海参。用今天的价钱算,可以卖到四五万元,也就是说一个上午就能拼搏得到一部长篇小说的基本稿酬。当然,这里有“拼搏”二字,那可是真正的拼搏。当你光着脚踩到冰硬的鹅卵石上,皮肉与一层寒霜或铜钱厚的冰碴儿零距离接触时;当你赤身裸体扎进浪涛里,体温与砭骨般海水百分之百地撞击时,你就会大彻大悟地意识到,这个世界绝没有什么轻松和捷径,也决没有什么运气和侥幸。而且,越是凶险的暗礁,海参的个头越大;越是海流急湍的险境,海参的质量越高。在那个特殊年月里,恰恰是海参给我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在这个世界上,你不吃苦头,不做出牺牲,是决不会有收获的。你甚至必须百分之百地付出,才能得到百分之三四十的回报。为此,我从不抱怨我得不到的东西,而且不但不相信天上掉馅饼,连地上能否长出麦子,也决不盲目乐观。
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一斤干海参只能卖将近二十元钱,但这等于当时技术工人半个月工资。为此,捧着这些硬邦邦圆乎乎的干海参,绝对像捧着小元宝一样。虽然我舍不得吃海参,但却被海参滋养过。因为在海边给海参剖腹时,看到一嘟噜一嘟噜黑色的肠子从刀口中流淌出来,突然就有金黄色的东西闪烁其间,像一串串细长的微型麦穗,在黑色的肠子中格外显眼惹目。有老渔人就告诉我们,这是海参的子儿,也就是生小海参的卵子,营养高着哪!于是我就试着吃起来,竟然不太咸,竟然还有点鲜,竟然越吃越感到还有点香味了,我为此大吃特吃。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感觉自己有些雄赳赳气昂昂,十分钟走一公里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我还能以一天一千公里的速度驾车;可以登长白山,爬兴安岭,过黄河,跨长江,飞驰内蒙古草原……连续疯跑半个月,继续精神抖擞。我不敢说我能活得多长久,因为健壮不等于长寿,但能如此健壮地活着,这就是幸福和幸运。我感谢上苍,感谢我的父母。不过,细细回首我走过来的艰难岁月,我还应该郑重并亲切地说一句:感谢海参。
                            (选自2013年4月19日《今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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