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冬林
《诗经》里写芦苇,写得风雅婉约。
“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想象那幅画面:满河满溪的芦苇,青碧茫茫,绿叶上的露水已经凝成了薄霜,秋色渐深,晨气微凉得叫人忧伤。那个美好的女子,还在秋水的那一边呀,一春一夏的时光汤汤过去,君子都没有抵达她的身旁,唯有一片浩瀚的深秋芦苇渲染了一片相思的薄凉底色。
其实,不是芦苇有那么风雅,那么儿女情长,而是我们的先民风雅。他们的生活和情感,浪漫得让后人嫉恨,即使忧伤,也忧伤得那么婆娑有姿。即使一段幽暗的情怀,也能被那些草木衬得生出明丽的绿光。
来到了沙家浜,来到了阿庆嫂的茶馆里,隔窗看那些芦苇,就全然是另一种气象了。
沙家浜的芦苇,大气磅礴,莽莽苍苍,是大手笔、大写意,是千军万马奔腾的绿色气象。
芦苇在水里,芦苇在岸上,芦苇在湖中的岛上,芦苇在林荫小道的两旁。凭依木桥,放眼眺望,湖水泱泱,浓碧悠悠,不知道是芦苇将湖水揽在了臂弯里,还是湖水拥芦苇在怀抱中。这真是苍茫芦苇的部落啊!
正值初夏,看花花已落,赏果果未成,这样的寥落季节,却是欣赏芦苇的最好时节。在沙家浜,在芦苇最好的年华里,赶来与它相遇,实乃幸事。它们亭亭如修竹,俊逸如世外雅士。微微摇曳的叶子像修长的绿色手臂,轻轻抚摸着白色的飞鸟、狭长的流云、青灰的天空。它们又和飞鸟流云及天空融在一起,融成了水底琥珀一般的倒影。我们在芦苇丛里穿越,拂面的是芦苇的风,呼吸的是芦苇氤氲的空气,夹杂着浓郁草本植物的气息。轻嗅着这般天然的清香之气,一时间虽忘了路向何方,却也闲闲淡淡地不着急。沙家浜半日,怎么想,都觉着过得奢侈迷离。
帕斯卡尔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这里以芦苇为喻,突出入之脆弱,可见芦苇也是脆弱的。我想,就某根芦苇来说,确乎脆弱,即便长到竹木的高度,可触摸天空,到底还是一根苇草,逃不掉草本植物难禁风霜的命运。
但沙家浜的芦苇又是顽强的。千万根芦苇在水泊,那就是敢于改天换地的英雄好汉啊!狂风呼啸而过,芦苇在水面掀起汹涌绿浪;风雨之后,芦苇们又一根根挺起笔直的脊梁。即使被砍伐,被火烧,来年春风一唤,一根根又从泥土之下举起尖尖的绿色长戟。
京剧《沙家浜》里,那位敏锐机智又勇敢的阿庆嫂,就是借一片茂盛的芦苇荡掩护了新四军。谁会想到,这样清水绿芦的好地方,竟是与敌斗智斗勇的生死战场!那些临水生长的苇草,在血雨腥风的年代,根根都生了胆气与豪气,成了一个个杀敌除寇守卫家园的战士。是啊,一根芦苇是渺小脆弱的,千万根芦苇站在一起,就布起了阵势,就有了战斗的力量。千万根芦苇密密生长,就长成了芦苇的海,就现出了蓬勃的生命大气象,就现出了永摧不折的民族大精神。沙家浜的芦苇,书写的不是《诗经》里小儿女的小情调,而是一种关乎民族大义的大境界。
个体融人群体,水珠融人大海,才会焕发永不消亡的生命力。面对眼前那片苍茫无边的芦苇之海,我不禁想到,生命短促如朝露,唯有将倏忽之间的生命融入一桩热爱的事业中去,孜孜不倦,全身以赴,生命才会呈现一种恒久而辽阔的魅力。
在沙家浜,真想做一根葱碧无花的芦苇,亭亭而立,静静生长。至于此后的荣枯与浮沉,就交给江湖上的风雨和日月去安排吧!
(摘自《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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