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红色情书

文\毕淑敏
  朋友说她的女儿要找我聊聊。我说,我很忙很忙。朋友说她女儿的事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结果,两个“忙”字,在三个“重”字面前败下阵来。于是,我约她的女儿若樨,某天下午在茶馆见面。  
我见过若樨,那时她刚上高中,清瘦的一个女孩儿。现在,她大学毕业了,在一家电脑公司工作。  
当我见到若樨之后,几分钟之内,用了大气力保持自己面部肌肉的稳定,令它们不要因为惊奇而显出受了惊吓的惨相。其实,若樨的五官并没有大的变化,身高也不见拔起,或许因为减肥,比以前还要单薄。吓到我的是她的头发,浮层是樱粉色,其下是姜黄色的,被剪子残酷地切削得短而碎,从天灵盖中央纷披下来,像一种奇怪的植被,遮住眼帘和耳朵,以至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觉得自己是在与一支鸡毛掸子对话。  
正值午后,茶馆里人影稀疏,暗香浮动。我说,这里环境挺好的,适宜说悄悄话。
  她笑了,是骨子里很单纯的表面却要显得很沧桑的那种。她说,到酒吧去更合适。茶馆,只适合遗老遗少们灌肠子。  
我说,酒吧,可惜吵了点。下次吧。
若樨说,毕阿姨,你见了我这副样子,咱们还有下次吗?你为什么不对我的头发发表意见?你明明很在意,却要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我最讨厌大人们的虚伪了。  
我看着若樨,知道了朋友为何急如星火。像若樨这般青年,正是充满愤怒的年纪。野草似的怨恨,壅塞着他们的肺腑,反叛的锋芒从喉管探出,句句口吐荆棘。  
我笑笑说,若樨,你太着急了。我马上就要说到你的头发,可惜你还没给我时间。若樨,有一点我不明白,恳请你告知。我不晓得是你想和我谈话,还是你妈妈要你和我谈话?  
若樨的锐气收敛了少许,说,这有什么不同吗?反正你得拿出时间,反正我得见你,反正我们已经坐进了这间茶馆。  
我说,有关系。关系大了。你很忙,我没你忙,可也不是个闲人。如果你不愿谈话,那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  
若樨说,别别,毕阿姨。是我想和您谈,央告了妈妈请您。可我怕您指责我,所以,我就先下手为强了。  
我说,我不怪你。我猜,你的父母在家里同你谈话的时候,经常是以指责来当开场白。所以,当你不知如何开始谈话的时候,你父母和你的谈话模式就跳出来,强烈地影响着你的决定,你不由自主地模仿他们。在你,甚至以为这是一种最好的开头方法,是特别的亲热和信任呢!  
若樨一下子就活跃起来,说,毕阿姨,您真说到我心里去了。 
 其实,您这么快地和我约了时间聊天,我可高兴了。可我不知和您说什么好,我怕您看不起我。我想您要是不喜欢我,我干吗自取其辱呢?索性,拉倒!我想尽量装得老练一些,这样,咱们才能比较平等了。  
我说,若樨,你真有趣。你想要平等,但却从指责别人入手,这就不仅事倍功半,简直是南辕北辙了。  
若樨说,我知道了,下回,我想要什么,就直截了当地去争取。毕阿姨,我现在想要异性的爱情。您说怎么办呢?  
我说,若樨啊,说你聪明,你是真聪明,一下子就悟到了点上。不过,你想要爱情,找毕阿姨谈可没用,得和一个你爱他,他也爱你的男子谈,才是正途。  
若樨脸上的笑容风卷残云般地逝去了,一派茫然,说,这就是我找您的本意。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我更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
  若樨说着,从皮夹子里拿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我。 
 我原以为是一个男子的照片,不想打开一看,是淡蓝色的笺纸,少男少女常用的那种,有奇怪的气息散出。字是虾红色的,好像是用毛笔写的,笔锋很涩。  
这是一封给你的情书。我看了,合适吗?  
读了开头火辣辣的称呼之后,我用手拂着笺纸说。 
 我要同您商量的就是这封情书。它是用血写成的。  
我悚然惊了一下。手下的那些字,变得灼热而凸起,仿佛是用烧红的铁丝弯成的。我屏气仔细地看下去……  
情书文采斐然,述说自己不幸的童年,从文中可以看出,他是若樨同校不同系的学友,在某个时辰遇到了若樨,感到这是天大的缘分。但他长久地不敢表露,怕自己配不上若樨,会惨遭拒绝。毕业后他有了一份尊贵的工作,想来可以给若樨以安宁和体面,他们就熟识了。在若即若离的一段交往之后,他发现若樨在迟疑。他很不安,为了向若樨求婚,他特以血为墨,发誓一生珍爱这份姻缘。
“人的地位是可以变的,所以,我不以地位向你求婚。人的财富是可以变的,所以我也不以财富向你求婚。人的容貌也是可以变的,所以我也不以外表向你求婚。唯有人的血液是不变的,不变的红,不变的烫,从我出生,它就灌溉着我。这血里有我的尊严和勇气,所以,我以我血写下我的婚约。如果你不答应,你会看到更多的血涌出……如果你拒绝,我的血就在那一瞬永远凝结……”
我恍然,刚才那股奇特的味道,原来是笺上的香气混合了血的铁腥。
你现在感觉如何?我问若樨。并将虾红色的情书依旧叠好,将那一颗骚动的男人之心,暂时地囚禁在薄薄的纸中。
我很害怕……我对这个人摸不着头脑,忽冷忽热的……可心里又很有几分感动。血写的情书,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这份幸运的。看到一个很英俊的男孩,肯为你流出鲜血,心里还是蛮受用的。我把这份血书给好几个女朋友看了,她们都很羡慕我。毕竟,这个年头,愿意以血求婚的男人,实在是太少了。若樨的腮上出现了轻浅的红润。看来,她很有些动心了。
我沉吟了半晌。然后,字斟句酌地说,若樨,感谢你信任我,把这么私密的事告诉我。我想知道你看到血书后的第一个感觉。
若樨说,是恐惧。
我问,你怕的是什么?若樨说,我怕的是一个人动不动就把自己的血喷溅出来,将来过日子,谁知会发生什么事?
我说,若樨,除了害怕,当你面对另一个人的鲜血的时候,还有什么情绪?
我感到一种逼迫,一种不安全。我无法平静,觉得他以自己的血要挟我……我想逃走……若樨喃喃地说。
我看着若樨,知道她在痛苦的思索和抉择当中。毕竟,那个男孩迫切地需要得到若樨的爱,我一点都不怀疑他的渴望。但是,爱情绝不是单一的狙击,爱是一种温润恒远。他用伤害自己的身体,来企图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一朝得逞,我想他绝不会就此罢手。人,或者说高级的动物,是会形成条件反射的。当一个人知道用自残的方式,可以胁迫他人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的时候,他会受到鼓励。
很多人以为,一个人的缺点,会在他或她结婚之后,自动消失。我觉得如果不说这是自欺欺人,也是一相情愿。依我的经验,所有的缺陷,都会在婚姻之后变本加厉地发作。婚姻是一面放大镜,既会放大我们的优点,也会毫不留情地放大我们的缺点。因为婚姻是那样的赤裸和无所顾忌,所有的遮挡和礼貌,都会在长久的厮磨中褪色,露出天性粗糙的本色。
也许,我可以帮助他……若樨悄声说,声音很不确定,如同冷秋的蝉鸣。
我说,当然可以。不过,你可有这份力量?他在操纵你,你可有反操纵的信心?我们不妨设想得极端一些,假如你们终成眷属,有一天,你受不了,想结束这段婚姻。他不再以血相逼,升级了,干脆说,如果你要离开他,他就把一只胳膊卸下来,或者自戕……到那时,你又该如何应对呢?
若樨打断了我的话,说,毕阿姨,您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外表虽然反叛,但内心里却很柔弱。我没有办法改变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很不安全。我不知道在下一分钟他会怎样,我是他手中的玩偶。
那天我们又谈了很久,直到沏出的茶如同白水。分手的时候,若樨说,您还没有评说我的头发?
我抚摸着她的头,在樱粉和姜黄色的底部,发根已长出漆黑的新发。我说,你的发质很好,我喜欢所有本色的东西。如果你觉得这种五花八门的颜色好,自然也无妨。这是你的自由。
若樨说,这种头发,可以显示我的个性和自由。
我说,头发就是头发,它们不负责承担思想。真正的个性和自由,是头发里面的大脑的事。你能够把神经染上颜色吗?
(摘自《没有一棵小草自惭形秽》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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