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树鸣
我小时候,爷爷在茶余饭后常常教育我和姐姐们说,你们长大以后,做人应该学五娘。 我手托下巴,转动着黑白分明的眼珠,紧紧追问:五娘是谁啊? 爷爷缓缓起身,抓起那杆长长的旱烟袋,从烟笸箩里撮满一锅烟丝,点燃,深吸一口说,就是福柱他奶奶呗!可惜呀,过世已八年了! 我说:你让我们学五娘的啥呀? 爷爷把抽尽的烟锅往炕沿上梆梆一磕说:就凭她救苦姐一件事,就够你们学一辈子的。接着,爷爷就讲起一件陈旧得都快掉渣的往事...... 那时候,苦姐给梁东的大地主孙文孝家当丫鬟。一天,不知咋闹腾的,孙文孝生说丢了二十块大洋。这个吃人饭额狗屎的地主,一口咬定是苦姐偷了他家的钱。苦姐说啥也不肯承认,于是孙文孝就令护院打手们把她吊在马桩子上,用蘸凉水的皮鞭打得她死去活来。听着苦姐那撕心裂肺的呼救声,真让人揪心哪! 我赶忙插了一句,打得这么狠,那苦姐承认了吗? 爷爷摇着头说,孙文孝一看,苦姐咋挨打也不承认,就把她爹找来了。 当着孙文孝众打手的面说,你丫头偷了我二十块大洋,你说叫我咋处置吧? 苦姐爹争辩说,我丫头从小安分守己,不可能吧?莫不是你想纳她做妾,她不从,你就栽赃吧! 众打手争先恐后地一起嚷嚷,我们老爷是那种人吗?小心我们敲断你的狗腿。 苦姐爹一看这阵势,知道自己是有理无处诉。他懂得强龙压不住地头蛇这个道理。 孙文孝发现苦姐爹的脸上现出“心虚”的神色,声音立马提高八度。他恶狠狠地说,我要亲眼看你怎么惩治这个贱货! 苦姐爹抹了把老泪,违心地说,那我就当着你面勒死她总算中了吧? 孙文孝嘿嘿冷笑着说,就怕你下不了手。 苦姐听到此话,哭得愈发伤心。 这时,孙文孝的奶妈五娘匆匆跑了出来。她高声叫道,老爷,这事不能怪苦姐,苦姐一个闺女家披上贼的名声,叫她以后怎么做人?钱是我偷的,我以为老爷有那么多钱,少个三十块二十块的,也发现不了,所以就下了手。谁想到却连累了这无辜的丫头,我心里既害怕又惭愧。这样吧,我就是做牛做马、砸锅卖铁也想法子还上这笔钱!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孙家大院。 我问爷爷,苦姐最终解救没? 爷爷笑着说,当然得救了。不过,哎——爷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五娘从此自个儿给自个儿披上贼皮子的恶名,一辈子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这时,爷爷又装上一锅烟,吧嗒了一口,接着说,五娘这个人哪,有时真让人捉摸不透是啥秉性。 爷爷说,土改时,贫农团正要枪毙孙文孝。五娘竟失急慌忙地跑来劝阻,枪下留人哪! 为啥,贫农团的人惊问。五娘一边用衣襟擦着满脸的汗水,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五年前一个八路军被小鬼子追得没了去路,硬着头皮跑进孙文孝院里,孙文孝一时发了善心,最终没出卖嘛!你们知道这个八路军是谁吗?他就是如今咱们县的张县长!孙文孝再坏,有时也有人味嘛!一个人只要不是良心全坏死了,就该让他活在人世上。你们评评,我的话有道理没? 后来,贫农团经于张县长本人核实,果有此事,于是保住了孙文孝的一条性命。 我问爷爷,那五娘死时你去送殡没? 爷爷捋了捋发白的胡须说,何止我一个人哪,全村人都去了,连孙文孝和他的儿孙后代也没落下。孙文孝在五娘坟前哭叽叽地说,我对不起苦姐,也对不起五娘,是我昧了良心啊! 爷爷感叹说,要知道人心可是杆无形的秤啊,只要你给别人哪怕做了一点点好事,人们都会记住的。
(选自《草原》2010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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