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英文

韩少功
玉梅是一个热心肠的女人,与左邻右舍处得很好。她家门前有一块水泥坪,遇到邻居金花来借坪晒谷,满口答应,当下把自家柴垛移开,把落叶和鸡粪扫净,让出一片明净的场地。
  她还兴冲冲地忙前忙后,将自家的大堂屋腾空,以便傍晚时就近收谷入门,避开露水和雾气,好第二天再晒。
  不料,她不知因何事上火,第二天一大早就立在坪前高声叫骂。先是骂鸡:养不亲的货啊?吃了老娘的谷,还要上灶拉屎怎么的?就不怕老娘扭断你颈根拔你的毛?接着骂狗:你贱不贱?老娘请你来了吗?老娘下了红贴,还是发了轿子?这儿又不是你的地盘,你死皮赖脸地赖在这里干啥?最后还骂到树上的鸟:你才是个贼,老不死的贼!你上偷瓜,下偷菜,偷惯了一双爪子还贼喊捉贼。有本事你就到法院去告,叫十八路人马来抓啊。黑肠烂肚的,算哪门子本事?
  她骂得鸡飞狗跳,日月无光。邻居金花听得心里生疑,脸渐渐拉长了,上前来问:“玉梅姐,你骂谁呢?”
  玉梅没好气地说:“谁心中有鬼,就是骂谁!”
  “没……没什么人得罪你吧?”
“谁得罪了谁知道!”
这就等于把话挑明了,把脸撕破了。金花扭歪了一张脸,咚咚咚大步离去,叫来两三个帮手,一担担地把稻谷运走。不久,她的尖声在篱笆那边隐隐传来:“……以为没有她一块坪,我就晒不成谷了?神经病,脑膜炎,一大早踩到猪粪了吧?”
  帮手中的一位,后来私下问玉梅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玉梅开始不说,实在气不过,才道出心中悲愤。原来她早上见天气不错,打算帮那妖婆子搬谷入坪摊晒,一心想做好事啊,却发现谷堆上画有暗号,是一些弯弯曲曲的沟痕,顿时就气炸了肺:呸,什么意思啊?留暗号不就是防贼吗?留在她家屋里不就是防她吗?怕她认出来,居然不写汉字,还写成了英文,就是电视上那种洋字……你王八蛋呵,也太小看人了!她玉梅别说有吃有穿,就算穷,就算贱,就算讨饭,也不会稀罕你几粒谷吧?
  冤仇就这样结下了。金花事后不承认什么暗号,声称对方血口喷人,居然诬她写洋字,为何不说她写了蝌蚪文呢,写了蚂蚁文和蜘蛛文呢?天地良心,她要是写得了洋文,还会嫁进这个倒霉的八溪峒,还会嫁给一个烂瓦匠,还会热汗横流地晒谷?……但此事真相已没法澄清,因稻谷已运出玉梅家,谷堆上到底有没有暗号,有没有英文,旁人已经无法看到了。
  两家断了往来,连鸡鸭也不再互访。一旦它们悄悄越界,必有来自敌方的石块,砸得越界者惊逃四散。一些妇人曾经进行调解,却毫无效果,对此她们只能摇头叹气。
  据玉梅说,那贼婆子曾经送给她一条花裤,说她个子矮一点,穿着正合身,给她穿算了。她以前还满心欢喜,现在算是想明白了:那哪是安什么好心,不就是嘲笑她的个头矮,要当众揭她的疮疤吗?
  玉梅还说,那贼婆子曾经约她进城去看戏,抢先掏钱给她买了车票和戏票。她以前一直心怀感激,现在也算是想明白了:那哪是什么看戏?不就是要显摆自己有钱,显摆娘家有人发了财并且让她沾光,要当众戳她的痛处吗?
  ……
  往事历历在目,件件滴血,桩桩迸泪,眼下都被玉梅想得恍然大悟,反正什么事都往心里堵。而且越是有人来劝和,越给她增加了思前想后和悲愤重温的机会。一听到金花家那边狗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可能是发情的叫,是挨打的叫,是赶山猫或野兔的叫,但在玉梅听来都是狗仗人势,叫得这么猖狂和歹毒,吓白菜啊?她把一条花裤找出来,嚓嚓嚓地剪成碎片,一把碎片朝篱笆那边摔过去。
  数日以后,住在山坳里的公公找来了,什么话也不说,要玉梅跟着走一趟。她来到了公公家的谷仓,顺着老人的手看去,发现那里的谷堆表面也有一些弯弯曲曲的沟痕,与她不久前见到的完全一样。谷仓前有两三只地蟞虫,大概是爬过谷堆的,留下沟痕的,已被踩死,散发出一种刺鼻的酸腥味。
  公公嘟哝了一句,听不太清楚。
  但媳妇捂住嘴,愣住了,冒出一张大红脸。
  她低着头回了家。去菜园里锄草,顺手把金花家的两块地也锄了。去扎稻草人赶鸟,也顺手在金花家的田边戳了一个。去撒谷喂鸡,见邻家的鸡过来了,也不会再次厉声驱赶,让两窝鸡快快活活地啄在一起。
  但金花没见到这一切,而且她那张门一直紧闭,悄无声息。玉梅事后才得知,收完稻谷后,金花就外出打工了,去了很远的北方。
  第二年,金花没有回来。
  第三年,金花还是没有回来。
  第四年的一天,人们悄悄传说,可怜的金花姑娘回不来了,不久前在一次工厂的火灾中已不幸遇难。丈夫怕她婆婆和女儿伤心,迟迟没有说破。不过,她女儿后来上学时骑的那辆红色跑车,玉梅知道,大家也知道——是用一个女人的赔命钱买的。女儿不知道这个来由,骑车飞驰时经常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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